每年暑假，我都要去姥姥家度过一段时间。姥姥家在辽宁省岫岩满族自治县，是中国著名的玉器之都。岫岩玉奠定了中国八千年玉文化发展史的深厚根基。在岫岩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从事玉石的开采、雕刻、售卖工作的人。

姥姥家一出门，就能看到大块大块的玉石原料露天堆放着，但看护人员跟我说，现在好的玉料已经很少了，大多数玉矿已经封闭不让开采，以前当废料丢弃的成色不好的玉石，现在也被当宝利用了起来。

姥姥家不远处，是一间挨着一间的玉器加工作坊，当地人把这一片作坊称为“白菜地”。我很好奇，这里既没有农田，也没长一棵白菜，为啥叫“白菜地”呢？

据说卖得最“火”的玉石雕件就是玉石白菜。因为“白菜”在中文的发音是“百财”—财富百万的意思。人们为讨个兴旺发达、聚集财富的好彩头，都喜欢买颗玉石白菜在家里摆放或者当礼物送给朋友。所以，这一片玉石作坊家家户户都生产玉石白菜。

我走进了一家作坊，看到玉雕师傅都穿着皮围裙和皮套袖，但他们的头发、眉毛、鼻梁、嘴角、手上、身上全部沾染着白色的玉石粉末，伴随着漫屋飞舞的粉末、打磨砂轮的“沙沙”声刺激着人的耳膜和神经。噪音让人根本听不清说话内容，我仿佛走进了“雪景房”——空中飘着细密的玉石粉，师傅们像雪人般弓着背打磨玉料。作坊里地上、工作台上、窗台，堆着厚厚的玉石粉。飘舞的玉石粉末充斥着空气，一说话，呛得我直咳嗽。师傅说，他们下班擤鼻涕都是灰白色的，他们得肺病的人也很多。

看到一颗颗精美绝伦、巧夺天工的玉石白菜，这些摆进商场能卖上万元的工艺品，诞生在粉尘飞扬的露天棚屋里，我不再能够用一个愉悦的心情去欣赏它。拥有八千年雕琢和使用历史的岫岩玉，是中华文化与中华文明的核心物质载体，堪称“中华第一玉”。难道，它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被工匠们创造出来的？我惊诧的同时陷入了沉思——当数控雕刻技术普及，小作坊仍依赖人工操作，实质是产业升级滞后的代价转嫁；文化资本与生命价值的倒置，消费者为“工匠精神”买单时，是否想到，作品背后流淌着匠人的健康损耗。

在玉雕作坊中，匠人们以血肉之躯对抗粉尘与噪音，用呼吸系统为代价雕刻象征财富的玉石白菜，用肺部纤维化为代价延续文明血脉。这正是艺术之美与生产之痛撕裂的场景。

真正的艺术之美，不应建立在对生产者生命的消磨之上。通过技术伦理化改造、文化价值重构和政策机制创新，我们完全可能编织出艺术追求与生命尊严共生的产业网络。这种救赎，或许始于为家乡作坊众筹一台除尘设备，或为玉雕师傅设计更舒适的防尘工装。

艺术的终极救赎，终将在对劳动者尊严的守护中完成。

（责编：张若涵）